重庆老人在忆及往事时,往往竟会这样开头:“那是军阀杀学生那年”,或者“壬午年正月 间,天天跑警报”,兴致好时,没准他还给你指指点点:“水巷子里头那家,老辈子出过汉 奸,日本飞机来了,拿个镜子打光给飞机指路”等等——连街头巷议都充满了政治气氛。 尤奇妙的还有一种情景:六七十年代,文娱生活十分贫乏,青少年们以鬼怪神秘故事寻求刺 激,那时虽不可能有外星人飞碟百慕大什么的,但毕竟有聊斋封神三打白骨精吧,不知外地 小孩聊以何物充饥,反正重庆小孩讲的多是:“在一个阴风惨惨的深夜,伸手不见五指,甫 志高来到沙坪坝陈松林的书店”——《红岩》的段子。全重庆的小孩都知道叛徒甫志高的老 婆爱吃“老四川”的牛肉干,并激烈地争论甫志高被捕那天晚上,若要是不给老婆买牛肉干 回去的话,他会不会当叛徒。那时流行甚广的故事叫《一只绣花鞋》,将香艳、恐怖、色情 、谍报全混成一锅粥,这锅粥因为有当时活动在重庆的国民党军统中统在其中当味精,重庆 人便吃得格外地津津有味。
语言的精灵
温文好脾气的成都人,容易受到好惹是生非的重庆人诟病。首先便是语言令重庆人嘲笑。外 省人听起来完全没有区别的四川话,在本地人耳朵里竟然可以分辨出那么多的差异,那么强 烈的对比:重庆话横、杠、快、冲,成都话绵、软、慢、文。就市井俚语而言,重庆土话偏 于粗,成都土话流于俗。“文革”期间的上山下乡运动,使成渝两地知青有机会初次接触和 正面交锋,双方很快便确定了自己的优劣势及位置:重庆知青以拳头逞强,成都知青以舌头 取胜。
重庆知青回城来,十分好笑地向街坊邻居学说成都知青奚落自己的话:“重庆崽儿,求钱莫 得,馆进馆出。”其学说的重点是被夸张了的“莫”和“馆”的发音。挨了骂顾不上回报, 先被其发音用词吸引住了,觉得十分新奇可乐。至于没钱还下馆子,是事实也正是其豪迈之 处,不予以还击。
以阳刚著称的重庆小伙子听到绵软的成都话乐不可支,耳朵十分受用,尤其话从姑娘嘴里吐 出来的时候。而重庆女人对这种娘娘腔表示反感,很难说潜意识中没有几分嫉恨和悻悻然, 因为成都语音显然更能体现女性的娇媚。曾经听到一个重庆晚报的女记者厌恶地说:“我最 烦成都人说‘晚报’了,让他们一说,我们就成了‘Y报’了。”
其实除却偏颇和成见,就事实而论,成都话确实比重庆话更丰富,更有表现力,这一点,对 语言颇有研究和体验的成渝两地的作家都不否认。而且认为这可能和两地人性格有关:重庆 人一发生磨擦,说不上三两句便老拳相向,哪里有机会操练嘴皮子;而成都人遇事多半是狗 掀门帘子,靠的就是嘴上功夫,大家都不依不饶,却又像嚼上了牛皮糖,缠了半天还维持着 原有事态,既不相让也不升级,其间要费多少唇舌要用多少词语。久而久之,语言自然积累 得丰饶胜人,风格自然修炼得炉火纯青。
市民式幽默
一辆奥托车后窗贴着一句话:“长大了,就是卡迪拉克”;一架虚位以待的人力三轮车挂出 一块牌子:“你知道我在等你吗?”这都是城市里的幽默风景。成都街上跑得最多的正是奥 托和三轮,其实在成都公然表现自己幽默的人并不多。不过这也好,我一直认为,缺少足够 的聪明最好不要尝试幽默,就如同没有洋溢的才华轻易不要抒情一样。
初识成都人的幽默是真正生活在这座城市之后。我的编辑工作中经常要指出别人作品的不足 以便理直气壮地退稿,但当编辑不久我便遭遇到这样的事情:我说你这作品没有新意,他说 那你可以当古文发表啊;我说你这文章写得太幼稚,他说你把它看作童话不行吗——终于忍 不住我笑了起来。这就是成都式的幽默了:有点油滑,有点狡狯。最重要的一点是,遇事它 不和你正面冲撞不与你直接过招,就像溜冰场上,你直杵杵笨拙拙地朝一个人奔去,他灵巧 一闪躲开,当你叭一声摔了个大马趴,回头一看,那成都人正远远地朝你脱帽致意呢。
在成都街头曾经见到过很好玩的一幕,但当事人双方都不是开玩笑而是相当认真的:一段时 间市公安局整顿自行车,要求每辆车都必须安装上尾灯,动员了大批老头老太,满街捉拿没 有尾灯的自行车。
事情其实很简单,一个尾灯花不了几个大子儿,但成都人就这么奇怪,他们千方百计想蒙混 过去,用了比装尾灯不知多少倍的心力来应付这些老头老太。于是街上出现的尾灯匪夷所思 ,千奇百怪:有人铆上一块小钢板刷上红漆,被查问时车主岂止振振有词,简直是得意非凡 了;有人用胶水将大活络丸瓶盖粘上去,一个急刹车,瓶盖叮哩当啷掉了下来,老太太寻声 望去,该自行车落荒而逃。也有破旧不堪的丑车安上了个崭新漂亮的新尾灯,活像病马配金 鞍——那多半是从人家新车上顺手牵下来的。一个下雨天,只见前面的自行车走出了一条血 淋淋的路,心里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原来被别人挖掉尾灯的地方,车主贴了一块红纸在上 面糊弄老太们,被雨一淋可不就滴滴嗒嗒淌血水。看着满街的成人、老人们一本正经地逮着 、躲着,一会儿,一种特有的幽默感就会油然而生。
有文化的人爱把幽默说得太深沉,比如“幽默是智者的优越”什么的;没文化的人又常常把 油腔滑调当作幽默。其实,市民似的幽默最宝贵的潜质既不是表现智慧,也不是让人开心好 笑,而正在于它能够化解冲突,成功地将人从非此即彼的困境中解救出来,使模棱两可变得 合情合理。
美人不同面
如果有男人愿意心系二娇、坐拥双美的话——其实哪个男人不想呢——我建议他在成渝两地 各选一个,便可成全“红玫瑰白玫瑰”之梦:重庆的摩登女郎,娇娆浓艳,正是那朵热情的 红玫瑰——那有一双燥烈的大黑眼睛一张猩红大嘴、可以在蛮横人中得势的,更是狂放的野 玫瑰。而成都姑娘清纯、贤良,风韵也佳,当然便是那圣洁的白玫瑰了。
尤其是在80年代以前,成渝两地姑娘的区别是那么明显,一看便可知一二,一听更是了然于 心。
重庆姑娘挺拔气派,成都姑娘则如小家碧玉。有心人认真作过考察:重庆胖姑娘比各大城市 都要少见——成天爬坡上坎哪里胖得起来。但由此练出了一双美腿、一副看似柔其实韧的杨 柳小蛮腰,却也值得。当你看见重庆姑娘蹬着高跟鞋摇曳于山高路不平中或挺立于公共汽车 上,你应该想到她们是在如此艰苦卓绝的条件下,顽强地维护着山城女郎的整体形象的—— 你真该以手加额小致敬意。
成都姑娘不需要为美付出这么辛苦的努力。她们可能也缺少这种付出的心理机制。成都姑娘 更显阴柔,工于心计且更讲实际。她们较少浪漫,善于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窥得和巧取自 己的所需,她们的巧取比重庆姑娘的豪夺更有成效。但成都姑娘的贤良温婉真令人动心,不 管门面如何破旧,家家户户走出来的都是整头齐脑干净清爽的好女儿。
私下认为,重庆姑娘更漂亮,而成都姑娘却有噱头。重庆女子,招摇更是公开的招摇,绝少 忸怩;而成都女子呢,招摇,却又似乎带了几分抵御。重庆女子,诱惑便是大胆的诱惑,一 味奔放;成都女子呢,诱惑也有最后一线固守,眉梢眼角,似嗲似嗔。由于捉摸不定,所以 总让人去琢磨。重庆姑娘还有一着输在开口说话时,发音太冲,吐词太重,不比成都话娇软 媚丽。
为各自的利弊计,我建议重庆姑娘在盛会中只可一展娇容,迅即离去,惊鸿一瞥,好让人心 生怀想,打听那是谁谁谁。成都姑娘耐得住看经得住听,倒还可以蓦然回首。只是不要指望 “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如今这种年头,蓦然回首时,男人多半是在烟花柳巷中。
男儿不同志
一位女子曾经这样评价成渝两地的男人:成都男人真是好,以至你一见到便想给他做媒,把 你的姐妹呀女友什么的介绍出去——而自己却决不想嫁给他;重庆男人更不错,让你考虑与 他结婚时,非得一并考虑离婚问题。
因为这个女子是我的朋友,彼此熟悉,我可以诠释她的这段妙论。
她说成都男人好话发自是真心:精明、灵活、讲求实惠、温和、能干、善于理家——对于婚 姻来说,这些都是绝对需要和可贵的好品质。但是哪怕就是最实际最会盘算的姑娘吧,也还 是需要激情需要热烈的爱情吧,成都男人恰恰不大引得起人的激情。在男人身上,过于精细 恐怕是婚姻的正数却是爱情的负数。没有爱情如何能够跳空抵达婚姻?
而这一空档正是重庆男人发挥优势的领域,重庆男人热情豪爽,事事满不在乎的样子,却自 有一种粗枝大叶的风范,特别让少不更事的小女子心醉神迷。但重庆男人脾气大性子火爆, 不得不让人忧虑婚姻的寿命,所以有“结婚时想到离婚”一说。
从重庆到成都
人太年轻的时候,一颗心总是向上的、奋进的,与重庆特有的热烈张扬的氛围总是更相容一 些。向往着不平凡,拒绝着寻常巷陌的日常生活,于是便无端地对小桥流水的成都生出许多 隔膜与粗鲁来,认为成都人操娘娘腔,没有血性,缺少刚烈,满城转悠着小市民。成都,恰 如一个巨型的,散发出淡淡的肥皂气息的小康人家。
这种不无矫饰的情怀保留得那么长久,直到长大成人,长成了一个年轻女人,嫁到成都安家 过日子以后,它还是在心灵深处隐隐作祟,如归隐田园的将军,“梦回鼓角连营”。白天醒 来,一样的提篮子上小菜市场,见成都少妇的菜篮里买了一块生猪肉、一斤水豆腐,末了也 选上一束鲜花搁面上,便无端怀疑人家是要拿那晚香玉炒肉片或煮一个豆腐汤——“难道如 此实际过日子的人也会有爱美之心、浪漫之情?”这近乎无理取闹的怀疑,其发源仍是那虽 被日子冲淡了的,却又被时间凝固了的,对世俗生活的不爱。
成都以一种近乎虚无、十分内敛的姿态,接纳了不知多少年轻狂者。成都生活是一只缓缓的 手,将这些人脸上过于浓厚的戏剧妆轻轻抹去,还原其普通而平常的五官。浓墨重彩本来是 沧海英雄的底色,但在稀松平常的成都人中间,却容易讹变成小丑妆扮。此时,才智激情将 会无所适从,它们得让位于世故人情。
久之我感受到了,其实成都并不是拒斥所有的奋进、追求和腾达,它只不过以自己特有的悠 闲,让一颗太忙碌的心在这里有所停驻。松弛闲适的老成都,为激进情绪,为劲旅人生,提 供了一个驿站。你完全可以在此进行检点,看看你是否走得太快,是否落下了什么——比如 爱情,又比如灵魂。
问题还在于,难道我们真的对平常人生,对平民生活如此陌生、如此隔膜吗?我们从小受到 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教育,使我们一个个都成了黑塞笔下那只著名的“荒原狼”,对打了 蜡的地板、擦洗洁净的家具和修剪整齐的花盆——这一切代表着世俗生活的场景都要吃上一 惊并立即感到格格不入?
追根溯源,这让我们缺少平常心,回不了小巷人家平常生活的“狼性”,胎息于人类不甘平 庸的不死的基因中;萌生于戴着红领巾去“中美合作所”的白公馆、渣滓洞扫墓时的高声朗 诵中——“我愿在烈火与热血中得到永生”;更勃发于“文化大革命”的“革命无罪,造反 有理”“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口号中。其实,烈火、热血、革命、造反、永生……这些红底 金字的概念,是只适合朗诵和口号用的,日常生活中可触可感的,不正是打了蜡的地板、擦 洗干净的木质家具和修剪整齐的盆景吗?
于是,我的从重庆到成都,是飞扬的生命着陆到了安稳的大地,是大而无当的精神不再拒绝 无微不至的现实,是八千里云和月以后,奋进者到达或曰回归的地方:寻常巷陌,小康人家 。
责任编校傅百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