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南麂去年七月的一天,我曾徘徊在南麂岛的沙滩上,看着浪花翻卷,群鸥纷飞,久久不忍离去。今年,我将有缘再次去南麂,再会一年来在我梦中萦绕着的,恍惚的天堂。
早上六点,我们一车人出发了。九点多,当地的朋友来电告之,七号台风在南麂附近海域生成,上岛的快艇取消了。一车人立刻茫然不知所措。但每一个朋友的心似乎都和我一样,大家立刻达成了一致意见:船取消了,但我们还是要去,哪怕看一眼大海也好!
所幸的是,尽管一路上阻碍不断,例如高速公路不通,我们必须翻一个小时的盘山公路才能通过本来只有十分钟的路,等等,我们还间比预计时间提早到达了鳌江。看着路边熟悉的白兰花行道树,我激动万分。在那带着淡淡白兰花香的海风中,去年的记忆迅速浮出水面,我熟络地给司机指路——尽管去年我根本不熟悉这儿的路。但南麂在呼唤我,大海在呼唤我,如有神助般我们的车顺利地停在了鳌江第四码头。
我们赶上了一班慢船,尽管它要三个小时才能到。三小时就三小时吧,托当地朋友的福,船老大给我们安排了两个上层舱的小房间休息。但没有有愿意呆在那里——谁不愿意站在船舷吹吹海风,看看海水呢
我和一个朋友,匈牙利姑娘依娃站到了船头。岸边的城市渐渐远离,看着眼前越来越开阔的水面,我兴奋地向她讲述去年我上岛的经历。
海水轻轻地荡漾,没有一丝要摇晕我们的感觉。谁说今天有大风浪的我站在船头,望着远处越来越开阔的水面,说不出的快意。
海风越来越大,渐渐地,头上戴着的帽子有些不安份的意思了,想要离我而去。我索性拿了下来,并将辫子解开。海风立即将我的长发全部托起,向后飘扬。后来从依娃当时给我拍的照片上来看,我的长发如一朵急欲飘走的饱满乌云,向后猎猎翻卷着。
由于还未出海口,水中的泥沙很多,海面是浅咖啡色的,就如加了牛奶的咖啡,或者是德芙巧克力广告中那牛奶与巧克力交融在一起的画面一般,又如一匹光滑的浅咖啡色缎子,在渐起的风中起伏着。
浪渐起,船也变得跃跃欲试般往前一纵一纵的。海面上,远处的浪从无到有,由小变大,纷纷涌向船来。船身先是往下沉,然后猛地被抬高,然后又快速沉下来。我的五脏六肺在两、三秒间由上到下、由下到上地移位一次,好难受!右舷的人已经遭到了海浪的袭击,有不及躲避的,便实实在在地尝到了海水的滋味,大叫起来:好咸啊……
天上尽是沉沉的乌风更猛,浪更大了。海面如沸腾的咖啡一般,只是我想造物主弄错了,哪有放牛奶一起煮的咖啡看着远处层层卷来的浪,我不想离开船头。浪花将船身掀起又放下,我随着波涛的节奏做着深呼吸。此时,我竟然有纵身跃入海中的欲望。
兴奋间,冷不防一个大浪袭向船头,大约有五米高吧,我浑身被浇个湿透,狼狈不堪:衣服湿搭搭地都贴到了身上,嘴里尽是咸涩的海水,眼睛也因为进了海水而眼泪汪汪。再看看旁边的几位,也跟我一样,一边笑着,一边呸呸地吐口中的海水。
船老大声在吼着我听不懂的话,急切地打着手势。我明白他的意思,浪越来越大,船头太危险了,让我们全部进舱。在船上,船老大就是最高领导,每一个人都乖乖地、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此时船已经晃得很厉害,上舷梯时,必须用手紧紧抓着扶手,否则会被甩到海里。
走回小舱室,同伴们已经开始出现晕船症状了。有紧闭双眼的,有开始干呕的,竟然还有紧张得在大口大口吃西瓜的。走道上已经没有人,所有的人都被船老大赶回到了舱里。后舱本来坐满了人,如露天茶座一样热闹,此时也不见一个人影了——都被赶到底舱去了。我坐在靠近门口的位子上,望着走道的栏杆外的海。
此时的海面是深褐色的,深灰色的天空,大朵大朵的乌云层层地压下来,一直延伸到海天相接的地方。不安的大海已经开始咆哮,起初它只是轻轻地吼叫,可现在,它在慢慢地展露自己的不羁野性。
风是从东面吹来的,我们的船是向南去的,左舷完全受风。感觉得出来,船老大很努力地控制着船,迂回地往前行着。风很大,船在风中左摇右晃,桌子上的杯子全部滑到了地上,水洒了一地。我干脆坐到了舱室的门槛上,靠着门框,静静地看着拦杆外的大海——说是静静,也只能是我的心情了。耳边不时传来其他舱室旅客呕吐或者惊叫的声音。说实话,我也很怕。
依娃和另外一个伙伴小蕾觉得舱室太闷了,不顾船老大的劝阻,站到了二层驾驶舱窗前的拦杆后,正面迎着风浪。风越来越大,一个巨浪接一个巨浪打来,每一个浪都将我刚才站的船头淹没、冲涮一遍。
浪越来越高,渐渐地逼近二层驾驶舱外的栏杆。海水打湿了依娃和小蕾的裤脚,她们俩人紧紧地握着面前的栏杆,扑在栏杆上,大声地交谈,一会儿,竟然大声地唱起歌来,表情颇有几分悲壮。我很为她们的勇气骄傲,为我有这样勇敢的朋友而骄傲。而我,只能坐在门槛上看着她们在风中飘扬的裤腿,听着风中传来那声嘶力竭的歌声——这歌声也壮了我的胆,因为我的胃已经开始翻江倒海。
一个灰白色的大浪袭来,盖住了依娃和小蕾的身影。海水很快地淌向我这边,我看到她们两人终于全身都湿透了,并且开始呕吐。又一个大浪,再一个大浪,巨浪一个接一个将她们盖过,她们仍然紧紧地握着栏杆,不时抹去脸上的海水,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
船老大终于“出手”了,将她们两个拖进了驾驶舱。那里的门两边开着,没有那么闷。
船摇得更厉害了,同行的司机挣扎着从我身边爬出舱房外,伏在地上大吐。我也觉得非常难受,想趁自己还能够起来,赶紧到下舱去,因为有过出海经验的朋友告诉我,下舱会稳一些,没有那么难受。
摇摇晃晃地走向弦梯,还未下去,我就听到了一片可以毫不夸张地用“鬼哭狼嚎”来形容哭喊声。走下几步,我看到了一片混乱的下舱。
甲板湿漉漉的,每一个大浪打过,甲板上都会迅速漫过一、两尺高的水,卷走一些餐巾纸之类的东西——所以尽管不少人呕吐了,甲板上倒是干净得很。下舱人很多,都是东倒西歪的。有的无力地靠在墙上紧闭双眼的,有紧紧地搂着孩子的,最多的是或蹲或坐的那些人,双手提一个塑料袋或餐巾纸在呕吐,有的则是在眼泪汪汪地干呕。还有几个孩子在大声地哭着。但也有例外:我看到一个孩子躺在母亲怀里,瞪着大眼睛,不时地嘻笑着。而她的母亲,已是面色苍白地半躺在墙角的座位上,除了双手紧抱着孩子外,其他地方已经看不出有什么力气了。
这孩子,该不会是把大海当作外婆的摇篮了吧。
我坐在舷梯中间,考虑该不该下去。这时,船猛地晃了一下,船身明显地偏向一边。我的右肩“咚”地撞上了栏杆,好险!人们互相拉扯着扶持着,甲板上的啤酒箱一下子从左侧滑到了右侧,很响亮地撞到了舱板上。其他一些如西瓜之类的,也骨碌碌地在甲板上滚动,行李、物品乱成一片。
看到这样的场面,我有些不知所措了,干脆在舷梯上坐一会儿吧。一个又一个大浪卷来,泛着白沫的海水一次又一次漫过甲板,人们的惊叫声已经渐渐少了下去,也许是习惯了吧。
胃越来越不好受,眼前开始眩晕。我还以为我能够挺过这次晕船呢,看来不行。我决定回到二层的舱房,晃一点就晃一点吧,至少能够躺下来。
我起身,在左摇右晃中上了舷梯。从走廊上望出去,翻滚的乌云沉沉地压在船上,使我觉得船要被这乌云压沉了!大海如同愤怒一般咆哮,一个又一个大浪从左前方扑过来,一部分狠狠地盖上了甲板,一部分重重地砸在舱板上,又碎裂了,飞溅开去。
回到舱房。舱房里的情景也是一片狼籍,桌上所有的行李都在地上,桌下的几个西瓜上,软软地趴着一个伙伴,另外两边的座位上,也歪着两个有气无力的伙伴。我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走进舱房,其他一个伙伴很自觉地给我让了一点空。我干脆在那不足一米的地方躺了下来,全身缩成一团。
我闭上了眼。可以感觉到船做上下运动,如同坐公园的海盗船。我强忍住呕吐的欲望,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当巨浪袭来,我慢慢地吐出肺中的空气;当巨浪把船抬起时,我又开始做深呼吸。慢慢地调整了一段时间,我渐渐感觉到我与海开始溶为一体,甚至胃也没有那么难受了。想起去年来的时候,海是平静的。平静的海水藏着无边的魅惑。在沙滩边踟躇,站在浅水间,看着被海水带走有舞动的沙砬,我是多么地惶恐啊。以前的我,从未接触过海。当我终于真切地来到它的身边时,它温柔地迎接了我,但这反倒使我退缩了——我怕沉没在它那无底的柔情里。
而今天的海,才是真正的大海!
我一直以为我喜欢的是山,但今天才知道,海,博大的,深远的,哪怕是狂暴的,它更吸引我。
就这样,在我以平时绝不会有的呼吸节奏中,海变得舒缓、平静。尽管舱外仍是恶浪涛天,但在我的心中,它与我一起呼吸,一起前行,我与海成为一体的了……
那是一种比与爱人在一起更为接近的感觉,也异于在母亲腹中的感觉。我如同海中的一尾鱼,躺在温柔的风暴的中心。
我睡着了。
四个小时后,原来四十分钟的行程结束了。
当我踏上熟悉的南麂岛码头时,那种踏上陆地的感觉,倒反显得不真实了。我甚至能够感觉到这个岛,它也在大海的怀中飘浮着,轻轻地摇晃着。环顾四周,大海已经平静下来,平静得如同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刚才的巨浪就如同是我的梦,可那是梦吗
船老大从身边走过,一边跟人说:我开了二十多年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大的浪。
天!我的腿一软,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