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车轻似燕下庐山,江水长天一望间。
纵贯中原京九路,横穿江汉蜀湘船。
风挟牯岭丹霞气,林带杏田羽客烟。
回首香炉云雾处,不知重到是何年?
告别庐山,跃下葱茏四百旋,回望游踪,俯瞰江汉,我写下了这首《飞车下庐山远望》的七言律诗后,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
中国的名山,粗看起来就像是人的面孔一样,同样有峰有崖有湖有庙有瀑布,但也像看人脸都有眼有鼻有耳有嘴一样,真的能看出不同的内涵和个性却很难。
住在牯岭镇南面山坡上的宾馆里,在窗前向南面的峰顶望去,一缕缕云雾在林间升腾,恍然间想起了庐山古代的隐士们,方悟出,庐山的个性是一个“隐”字。可是,当我向北面小镇望去,一片片红色屋脊的别墅群,是“一袭红尘蒙碧宵”的感觉。究竟是从什么年代开始,庐山失掉了隐者之风?
史料上说,庐山上最早的隐者是一个生活在西周初期的叫匡俗的人,距今已有三千七八百年的历史。传说这匡俗不俗,洞晓地理、天文、人事、玄机。那时中国还没有道教,他却走进庐山潜心修行,其行止被周天子耳闻,屡次派人请他出山相肋。可是这匡氏丝毫不为名利所动,隐居山中不出,并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的行踪。因此,人们认为,他已得道成仙,羽化而去脱离了凡尘。于是,人们就称他隐居过的草屋为“匡庐”(姓匡的人住过的房子),或“神仙之庐”,后来人们就把这处山峰简称为“庐山”或“匡山”、“匡庐”了。因为一个隐者的行迹而命名的名山,在中国或世界上也是绝无仅有,也许这就是庐山隐士特性的标志吧。
其实,在中国历史上,比匡俗还早的隐者也有不少,像直钩垂钓的姜太公、首阳山饿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和叔齐等。但姜太公毕竟出山助周伐商,难逃人间纷扰;伯夷和叔齐还做过商纣王的臣子,虽然没“助纣为孽”,但却是暴君所用的大臣。并且,饿死首阳山也不是明智之举。真正的隐者应该是不与任何统治者合作,并能在隐处独善其身——身心和身体都得到很好修养。因此,人们认为,这匡俗就是中国名符其实的最早的隐士了。
庐山出了中国最早的隐士,也留下了庐山“隐士渊薮”的美名。
三国时期庐山又来了一个有名的隐者——董奉。他是吴国侯官(今福建福州)人,能集道术与医术为一身,未入山时就能以道术和医术让人起死回生,受到官民信仰,称他为“董神仙”。也许他是厌倦了人们的吹捧和打扰才躲进庐山的。但他到庐山后仍无法看到人民受到疾病的折磨,又行起医来。只是他行医完全是行善,对病人分文不取,仅让患者在治愈后在庐山上种杏树五株。据说“如此数年,计得十万株,郁然成林”——这就是“杏田”和“杏林”的由来。据说这董奉修行的成果斐然,竟致活了二三百岁。在庐山景区,叫“杏田”和“杏林”的地方有多处,处处与董奉有关。更让人称道的是,“杏林”一词还被中国人公认为是中医中药的代名词,这实在是庐山隐者对中国文化的一大贡献。
到了两晋南北朝,庐山又来了两位著名隐者,那就是一释一文的慧远和陶渊明。
慧远和尚,公元355年出生于雁门(今山西代县)。他幼读佛书,20岁皈依佛门,24岁时即登坛讲经。后来由于北方战乱,他准备和师兄慧永同去罗浮山(今广东境内)修行。结果,慧永先期到达庐山,被庐山的山水风光所迷,在庐山建造了西林寺坐禅,再也不思罗浮山之行了。待到慧远也到了庐山,竟也步师兄后尘留在了庐山,增建了东林寺坐起禅来。慧远自公元381年到416年圆寂,在庐山上整整修行了36年。他在东林寺聚众研修佛法佛经,其中包括“寻阳三隐”中的刘遗民和周续之等十余名学者居士,创造并阐发了佛教中“净土宗”理论——即一种简单易行的“心注西方极乐世界,坐定修禅,息心忘知,达到脱离苦海”的境界。据悉,庐山上的主要寺庙如龙池寺、清泉寺、龙泉寺、圆觉寺、大林寺、上崇福寺、上化成寺等,都是慧远及其弟子所建。东林寺后面那百花灿烂万紫千红的锦绣谷,还是慧远在世时种养草药的地方。“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是他为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提供了想象和创作的空间。
陶渊明也是号称“寻阳三隐”之一,他在晋义熙元年(公元405年)被任为彭泽县令,但仅上任80天,就因为不能忍受上级官员的打压勒索愤而辞官,“不为五斗米折腰”隐居庐山。虽然过着“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清苦生活,但也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快乐。他在山中创作了大量山水田园诗,成为中国古代山水田园诗的鼻祖。
唐代是一个诗人辈出的盛世,做过三年江州(今庐山下的九江市)司马的白居易因为地缘关系随时可上庐山自不待言。就是那些离庐山很远,但却都是发烧友的古代诗人“驴友”们,如李白、宋之问、沈全期、张九龄、韦应物、孟浩然、颜真卿、柳公权、李德裕、温庭筠等,也都喜登庐山,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诗句从一出口,就成了妇孺都经常念叨的名句。他在游五老峰时写的《望五老峰诗》说:“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地巢云松。”虽有隐居庐山的念头,但他注定不会像陶渊明那样过清贫生活来“巢云松”的,他喜欢的是有酒有肉有美女的花花世界。所以,李白只在庐山留下了足迹、诗篇而没有留下草庐。
与这些游山玩水诗人不同的是,唐代还有几个文人未出仕时就隐居庐山,最有名的是李渤兄弟。并且因为他们兄弟俩,庐山出现了一个书院——白鹿洞书院。传到宋代,使它成为中国最有名的四大书院之一。
贞元年间,18岁的李渤和他的哥哥李涉为了潜心学习,在庐山选了一个僻静之地隐居起来埋头苦读,这一读就是15年(公元785——805年)。史载,李渤在庐山隐居其间养了一头白鹿。这鹿竟通了人性,李渤出行,无论是游山还是访友它都相随左右,有时还能为李渤传递信件和物品,因此,人送李渤为“白鹿先生”。他住过的地方,也被人称为“白鹿洞”了。后来李渤到底还是出山当了官,巧的是长庆元年(827年)他又被任为江州刺史。阔别20多年,李渤没有忘记在庐山度过的他一生中最美好年华的地方,于是进山修葺了他隐居读书的旧居,并广植花树,增置亭榭,蔚然成为庐山的一处名胜。
除李渤兄弟外,唐代在庐山隐居读书的名人不下数十,其中有名的是“山中四友”——杨衡、符载、崔群和宋济。他们出山后都成为名士或高官,崔群后来还当了宰相。
唐末五代时期战乱频繁,各处学堂纷纷关门,学子们便逃到庐山避难、隐居读书,蔚然成为风气。南唐国主因势力导,任国子监李善道为白鹿洞洞主,聘山长辅导生员,在原李渤读书的地方建立书院,取名为“庐山国学”。北宋平定天下后,才改名为白鹿洞书院。
宋代是一个理学盛行的时代,又出现了大儒朱熹等到白鹿洞书院讲学,招来生员数百人之多,从而使白鹿洞成为我国古代为数不多的著名书院之一。这所书院后来虽经元初明末等几次劫难,但经几次大修重修,到清康熙间,计有生员号舍60余间,讲学活动到清末戊戌变法才停止。
当时在庐山北麓的莲花峰还出现了大儒周敦颐创办的濂溪书院。周敦颐原本家住道州,因家乡有一小溪名濂溪,就把书院附近莲花峰的一处溪水也看成了濂溪,可见他对庐山的热爱。
宋代以及明清,官府还给书院划出一定土地称为“学田”,山长(院长)可以像地主招租那样招人耕种收租以供学院正常费用。于是那些失意的文人和下野官僚们,都喜欢到书院过着养尊处优、半讲学半隐居的生活。而他们所教的生员,则大都抱着待价而沽、出仕为官的念头。所以,大约从宋代起,庐山的隐者风气就有些变味了。
元末因为战乱,庐山出了一位传奇隐者名叫周颠。他原本是一个疯和尚,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鄱阳湖时,他在南昌行乞,口唱“太平歌”,称朱元璋当有天下。朱元璋将他招至军中,助其打败陈友谅,后竟辞去归隐庐山不出,庐山上那闻名遐迩的仙人洞就是周颠的隐居处。待到朱元璋平定天下定都南京,使人招其入朝,却听说他已乘白鹿升天,于是朱元璋亲手为他写了一篇《周颠仙人传》。今天,当我们游庐山仙人洞时,可在锦秀峰前看到一座御碑亭,亭中即朱元璋所写的仙人传。这让我想起了出身小吏的刘邦斩白蛇起义,自诩为“白帝之子”的典故,他无非是怕自己登上皇位名不正言顺而编造这一神话罢了。朱元璋和周颠一样都做过乞丐和尚,编出这样的神话也同样是借“仙人”的光。周颠虽真有其人,事情却很虚幻,难免存在朱元璋为自己脸上贴金之嫌。
独处江汉腹地,庐山却像一叶扁舟,虽经历朝战乱的狂风巨浪,但这小舟却如躲进安静的港湾一样,没有受到多大的颠簸,也许这正是隐士们视它为世外桃源、人间乐土的原因。不过到了清末鸦片战争以后,西方殖民者闯入中华大地,这片乐土就被洋人破坏了。
最先染指庐山的是俄国商人。光绪十一年(1885年),俄国商人见庐山北麓龙门山南的九峰寺附近树木葱郁,又有短瀑悬流,气候清凉、风景极佳,就迫使九峰寺僧人汇东和尚租借僧舍园地给他们避暑,为期40年。接着,英国传教士李德立步其后尘,也窜到九峰寺来盗买山场,后来又转上山顶,在牯牛岭一带大肆强租土地占山场,兴建别墅,招各国商人居住,收取丰厚租金。美、法等国牧师、商人看了眼红,也涌上庐山强租土地建房。结果可想而知,到北伐战争前的1925年,牯牛岭竟出现了一座拥有600多栋别墅的山中城市。这些别墅大都是欧式风格,并且很少重样,看起来赏心悦目,使它成为与山东青岛八大关、厦门鼓浪屿并称的中国三大“万国建筑博览园”。
这些外国佬在山上雇用不少保镖、巡警,荷枪实弹来保障他们的安全,对上山的中国人严加盘查,一下子打破了庐山的宁静,更打破了中国的隐士梦,从此庐山就再也见不到隐士了。
1927年1月,北伐军攻占南昌、九江、汉口,工农群众强烈要求收回英租界。到这年8月,经国民政府多方交涉,终于收回了庐山牯岭租借地警署管辖权,但经营权仍在外国人手中。
到这时,牯岭上的别墅就成了中国军阀、政客、官僚、豪富们的避暑胜地。由于蒋介石经常住在庐山,这里就成了除南京以外的中国政府第二个政治中心。他曾在这里组织指挥了对江西红军的多次围剿,一些国民党的军政要员为此云集山上,军警、宪兵把牯岭一带戒备得如临大敌,使庐山从世外桃园一下子变成政治旋涡的中心。西安事变以后一段时间,面对日本人的大举进攻,蒋介石仍留在庐山,是周恩来凭着一腔正气和一张铁嘴多次上庐山,才说动蒋介石终于兑现了他的全面抗战的承诺,发表了著名的“地不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的“庐山谈话”。
今天,当我们游览蒋介石和宋美龄住过的“美庐”,以及林森的公馆,汪精卫、何应钦、宋子文、孔祥熙、孙科等人的别墅时,深深地知道,庐山,你真地永远背离了超凡脱俗的轨道,走上了一条与世俗密不可分的红尘路!
1938年夏,日军攻占南京后沿长江而上直扑庐山,它要毁掉中国第二个政治中心。中国军队决心死守,与日军进行了长达半年的顽抗搏斗,到底还是在1939年4月18日,庐山的牯岭被日军占领。在日军占领的6年当中,庐山牯岭建筑群和寺庙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日军杀死庐山上的中国人3000多人、毁坏别墅等房屋480多座、寺庙50多座。古籍文物也被日本人洗劫一空。可怜的庐山成了人间地狱!这在中国五千年漫长的历史当中,庐山虽然经历了无数次战争和乱世,但也从未遭到如此劫难。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已后,蒋介石回到南京,他没有忘记曾经的庐山,派人加紧修缮。经过一年的抢修大体恢复了牯岭大部分别墅的原状,但一些寺院却永远地消失了。1946年7月14日,蒋介石终于在阔别9年后再上庐山。但他呆在庐山的时间不会太久了,1949年5月18日,庐山被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从此,庐山获得了新生。
但是,新生后的庐山还是无法脱离凡尘,它又成了新中国政府要员的避暑胜地,还一度成为中共中央召开重要会议的场所。比较有名的会议有:
1959年8月中共八届八中全会;
1961年8月中共中央召开的工作会议;
1970年8月中共中央召开的九届二中全会。
八届八中全会上,因为大路进暴露出来的虚夸风,彭大将军在会上放了一炮,惹得毛泽东大动肝为,为此,这位出生入死大半生的大将军从此没有翻过身来。
61年的工作会议上,因为中国在大跃进的阴影下极度贫困,中央决定调整经济工作。毛泽东不得不承认“我们退到了底谷”。
九届二中全会上,则是副统帅纠集一伙人提出要设国家主席,实则他自己想当国家主席。结果,毛泽东说他“大有炸平庐山,停止地球转动之势”。最后导致这位副统帅仓皇出逃,魂断蒙古的温都尔汗。
有意思的是,这三次会议颇具庐山的“隐者之风”有些诡秘,直到会议过后的很多天全国人民才知道。不像今天,国家召开什么会议都提前很多天通告天下,并且还允许中外记者长枪短炮地横扫。
今天,当我们站在庐山大剧院(庐山会议会址)前,不禁想起了彭大将军之冤。怪就怪彭大将军只记住了范仲淹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淮之远则忧其君”良臣美德,而没有领悟陶渊明那“知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的隐士避世思想。如果他当时不放一炮,何至后半生蒙羞?如果看破红尘及早归隐,何至被人当做靶子批来批去?
关于隐士现象和隐士思想,历史上有许多人提出了许多不同见解。有人认为,只有终生躲进深山不出才是大隐者,但有人却说:“小隐隐于山,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能隐于朝的才是大隐。不过认真说起来,做大隐实在很难。在朝中做大官还要当隐者,那恐怕就不是“隐”而是“忍”了,我想,“忍”对一个人的身心也是不好的事情,所以我认为最好还是隐于山。只是中国的现实是封山育林无山可隐,所以还是隐于市吧。
反过来细想一下,如果所有的“臣子”都想“隐”和“忍”,中国的民主进程一定会放慢了速度。正是有了不能“隐”和不能“忍”的一些人,中国才有了今天,中国才有了希望。
所有的往事都如云烟一样过去了。如今的庐山别墅,大都成了旅游者们下榻的地方。不允许人住的几栋别墅,则成了老古董一样的东西留作人们参观了。当代的中国领袖们,因为“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三十多年来,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庐山开什么会了——庐山,到底还是淡出了政治和市俗的旋涡。
可是,庐山再也不可能是隐士的渊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