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Jeffery将导游书给我看,要我带他去那个地方的时候,我真不知道这个老外发什么神经呢。脸上堆出职业的微笑,对他说:让我先准备一下。
这次做全陪,轻松极了,我简直就是在度假。我所服务的游客——也就是我的临时老板,只有两个人,一对美国夫妻,两人年龄在三十岁左右,职业分别是律师和医生,在美国属于典型的中产阶级。因为每到一地均有地陪接待,我的职责就是打个电话联系下一站,或者陪这两个老外聊聊天,告诉他们中国那些令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仅此而已。美国人其实很好打交道,直率开朗,热情而富有同情心,几天下来,我们相处还算相当融洽。
明天是自由活动的一天,地陪不来了,原则上我要陪伴他们,如果他们需要的话。他拿着那本guide book对我说:请你明天带我去这里,我要看这个文革宣传画博物馆。
老实说,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博物馆,但这个难不倒我,因为这本书上印着它的地址和电话。我想,这对老外花这么多钱来中国,还雇了我做全陪,上海有这么多好地方不去,即使是博物馆上海也有很多啊,为何偏要去看这个博物馆?看来老外想的东西跟我们常常不一样,这种思维上的不同,通常就是人们所说的文化差异吧。
我告诉他们,这个博物馆中肯定会有反美的宣传,希望有心理准备。他说,中国人今天对美国已是相当的友好,可知道世界上仍然有伊朗和北韩仇视美国?作为国际警察,无法避免他国的敌视,那句“打倒美帝国主义”,他們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了。
第二天吃过早餐之后,我带着他们沿着华山路一直往前走,二十分钟后来到书上所说的868号。原来这里是一个住宅小区,名为总统公寓,不知道是否与什么总统有关系。门卫一见到我们,似乎马上明白了我们来此的意图,不等我开口问,就直指里面的方向,叫我们转右再转右。我们来到那栋楼,箭头却是指向地下室,我们走下去,终于找到了!
一个老头在门口欢迎我们,他会讲英文。他说,他只是在这里帮忙的,博物馆的主人等一会会回来。
直到这个时侯,我才体会到自己站在这个博物馆中内心所感受到的震撼。举目四周,除了少量的春节年画和1949年以前的广告招贴外,全是中国上世纪五、六、七十年代新中国的政治宣传画,尤以文革的招贴画居多,足有几百幅。这些宣传画,曾经贴遍中国城乡的大街小巷,我小时候的印象中,也见过其中的一些画,今天倍感亲切。五十年代的镇反、人民公社、大跃进和反右、亲苏、反贪污浪费,六十年代的文革、援越抗美、古巴导弹危机、反苏反美、援助非洲,七十年代的反击右倾翻案风和粉碎四人帮,都在画中一一重现。这个展览,就是那三十年政治的缩影。
那段历史,似乎就发生在昨天;那个火红的年代,仿佛就在眼前。
如果有外国人对你说,你们中国人是一个非常聪明的民族,身为中国人的你,千万不要沾沾自喜,那只是人家对你阿谀奉承的客套话而已。不要以为《皇帝的新装》只是个童话,很多时候(包括即使到了今天),我们仍然不断重复着其中的荒谬,相信那个裸体皇帝的确穿上了美丽的衣裳。在文革之前的大跃进,中国人的“聪明智商”,已经得到了充分的显示。我们相信钢铁是可以用土窑炼出来的,粮食的亩产可以达到十万斤。如果是一些无聊小民的恶搞也就罢了,偏偏连那个著名学者钱学森也在《人民日报》上撰文,以科学观点证明,粮食亩产的确可以达到几万斤。
我学过四年德语,也读过德国历史与文学,与许多接触过德国人的人有着相同的观感,那就是德国人的理性、智慧和严谨,令德国历史上产生了无数的哲学家、艺术家和科学家。然而,同样令人费解的是,如此“高素质”的德国人,怎么可能会支持纳粹主义,怎么会在1932年将希特勒选为国家元首的?难道这是民主的弊端?
事实上,德国与中国的悲剧有着某些相同的因素,最终产生一种叫做Totalism的东西。共X主义为何能在中国的土壤里扎根生长,是有历史机遇的。辛亥革命后共和制度不断地流产,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为其提供了广阔的道德市场。
文革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政治闹剧,荒诞得令人难以置信。这令我们需要对现代政治学进行重新考量,如果以政治学来看,我们确实难以解释。毛确是高人,他老人家最知道知识分子明白是非,从五四运动到后来的反军阀、反内战、反饥饿的各项群众运动中,知识分子都起到了带头主导作用。因此,在之前的反右运动中,他用“阳谋”将敢言的知识分子引蛇出洞,进行整肃,令他们噤若寒蝉。毛的目的达到了,文革悲剧也就无可避免了。
法治的缺失通常发生在兵荒马乱的战乱中。然而,十年文革期间,中国并非处在战争状态之中,却是历史上少有的没有法治的时期。有多少人能躲过这场劫难?即使刘少奇这样位高权重的高官仍然无法幸免于难,无数的小民百姓就更加凄惨了。郭沫若虽身为御用文人,仍然难以保住其儿子免于迫害。
据说以下的真实例子,最令人嗟叹不已。两位相识的大学教授在牛棚中相遇了,两人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旁人监视后,便开始讲述各自受批斗的悲惨遭遇。还没讲完,两人已是泪流满面。教授甲说,我们连闻一多、李公朴的待遇都不如啊,他们虽遭暗杀,但特务杀害他们却是偷偷摸摸进行的;而我们却是在光天化日下被抓去批斗的,连死的尊严的没有啊!
教授乙说,我们当初是可以选择的。而我们最后却选择了它,如今受尽屈辱,这能怪谁呢?我们真是瞎了眼啊!我们活该啊!
Jeffery在馆内购买了一本英文版的《毛主席语录》和一枚毛主席胸章,作为纪念,那老头说都是原版的。此时,馆主人回来了,(在此隐去其名)五十多岁的样子,他说热衷于收藏此类宣传画,并曾将其中一些送到美国展览过,收到良好的效果,老外反应不俗,有些画以高价卖出。我不解地问他为何将此馆设于住宅小区的地下室?对参观者不方便呀,Jeffery也说,如果今天不是我带他们来,他们还可能真找不到呢。
主说,参观者几乎全是老外,他们按图索骥都能找到。另外,他想保持低调,这也是当局的意思。作家老舍生前也曾提议建立文革纪念馆,但一直到他死后至今仍未获批准。
话说回来,我们感谢馆主对这项收藏的执着追求,为我们留下这段历史的记忆,告诉我们邪恶是如何在善良的人群中和糟糕的制度下产生的。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过去的惨痛教训。